我与世界的
N种关联方式
抑郁症(下)
赵树义
伍一眼望去,门口、过道和椅子上都等待着一群或站着或坐着的人。如果你不留意他们的表情,你会怀疑这儿是候车室;如果你不留心墙上的宣传画和门牌,你会怀疑这儿是电影院;如果联想到刚乘坐过的一楼直达二楼的扶梯,你或许还会怀疑这儿是商场。其实,这儿既不是候车室,也不是电影院,更不是商场。其实,这儿是什么地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怀疑并非空穴来风:旅途有怎样的疲惫,这儿便有怎样的疲惫;电影院有怎样的悬念,这儿便有怎样的悬念;商场有怎样的噪杂,这儿便有怎样的噪杂——甚至,这儿的疲惫、悬念和噪杂比任何公共场所都有过之而不及,而弥散在疲惫、悬念、噪杂之上的,竟是尘埃一样挥之不去的焦虑!
是的,医院,一个安放伤痛,同时又放大抑郁的地方。
医院,我都仿佛被福尔马林浸泡过,舌尖总残留着怪怪的味道。独自坐在候诊处的一隅,我不愿打量这些匆忙的身影,不管他是健康的,还是患病的。更不愿观察病人及家属的表情,人世间的痛苦在这儿都变得格外具象,或者说,这儿更像一只收容痛苦和灾难的透明容器。作为写作者,我对人间的喜怒哀乐兴趣浓厚,医院,我却不愿直面这些被悲戚扭曲的脸孔,不愿旁观这些被无奈锁紧的眉头,医院,每每想起空气中弥散的药剂味道于我都是一种折磨。并非脆弱,也不完全是多愁善感,磨难降临到我身上时,我曾是坦然的,甚至视而不见的。可我无法承受自然造成的灾难,即使目睹影视中夸张的表演,心有时也会抽搐,悲凉瞬间如水荡开。或许真的老了,秋风也会让我落泪,生命在无助中缓慢凋落,最后的弧线竟有些触目惊心。人生风景被岁月移形换步,年已半百,我参加婚礼少了,参加葬礼多了,去电影院少了,去医院多了——或为亲人,或为朋友,却很少为自己,可不管为谁,我总能从空气中嗅到抑郁的味道,这味道或轻如夕阳,或重如末日。是的,就是夕阳,就是末日,一种红磷式的燃烧,一种漫漶的覆盖和碾压。医院的自动旋转门,我都会低下头,尽量把目光落在脚下,偶尔回首身后透明而无声的旋转,心头便生出阴阳两隔的狐疑。客观而言,医院不过一座生命维护站,汽车跑得时间长了,需要养护或加油,生命不停地运动,自然也需要定期保养或维护。可不知为什么,医院与痛苦或死亡联系在一起,医院,我总被生死问题反复纠缠,我对医院的印象是何等无知、片面、简单和粗暴!草木一生,生死为大,然在生死之间,还横亘着诸多我们不愿正视的山峰,而疾病——肉体的,或心理的——无疑是最棘手的生存难题,没有之一。生不过一瞬间,死不过一瞬间,疾病却是漫长的,在病痛中踽踽行走,这是每个生命都必须直面的无形或有形的峡谷,如何穿越这峡谷而不忧心忡忡,无疑是一次灵魂炼狱。当病痛没有袭来之前,任何人都可以坦然处之,且有权将自己置身事外,而病痛缠身之后呢?我习惯了冷眼旁观,习惯了熟视无睹,每天折返在上下班的途中,我会突然对着路边的一块石头、一株草、一棵树、一朵花、一枚果实凝神发呆,又常常对周边的人流和车流听而不闻、视而不见。我在孤独和喧嚣中间行走,熟稔了路边风景的荣枯,心境波澜不惊,可很奇怪,一走进医院,我便背上包袱似的,再也超脱不起来。我觉得任何漠视生命的行为都是不可饶恕的,偶尔看到医者近乎麻木的职业表情,我甚至为他们悲哀。孟子曰:“医者,是乃仁术也。”一个医者岂可对生命漠不关心?
坐在候诊处的椅子上,我游移在天花板上的目光不经意间瞥到墙上挂着的一幅横幅:“视病人为亲人,视医护为朋友”。我对标语式的企业文化向来漠视,可蓦然看到这红底白字,仿佛看到一个四肢健全的人拄着一支拐杖,感觉特别扎眼。我揉揉眼睛,好像一只虫子落进眼睛里。有什么不对劲吗?我愣了一下神,旋即明白,这横幅貌似画蛇添足的后半句,其实就是一双哀告的眼神,就是一支多余的拐杖。救死扶伤,天经地义,这是医者的义务和操守,医者自当把病人待如亲人,可医院竟然要求病人及家属“视医护为朋友”,这难道不是主客颠倒吗?看到这支“拐杖”,我仿佛看到上访者乞求的眼神:请关心我吧,请把我当朋友吧!患者有求于医者,此乃人之常情,医者有求于患者,仅在证明医患关系已经发生病变,长此以往,提心吊胆的医者即使不为病人所伤,恐怕也会抑郁的。生活是荒谬的,但荒谬如斯便有些荒诞了,当医者也是患者的时候,这支拐杖便不再是多余的。人人皆强者,人人皆弱者,医院如斯,医院之外的世界也如斯,强或弱不再是一种性格,一种能力,而是一种病灶,它仿佛潜伏的肿瘤,仿佛隐形的轮回,善恶真假莫辨,喧哗和骚动荡漾不息,久而久之,这拥挤的城市会不会变得麻木不仁呢?突然想起王菲演唱的《百年孤寂》,歌中的轮回俨然涂了霜的抑郁:
背影是真的人是假的
没什么执着
一百年前你不是你我不是我
悲哀是真的泪是假的
本来没因果
一百年后没有你也没有我
在童年,我经常看见瘸子或瞎子从大街上走过,可瘸子或瞎子却很少去看医生。而如今,在熙熙攘攘的城市,我经常看到四肢健全的人拄着一支隐形拐杖穿行在人流中,这世界是不是越来越荒诞不经了呢?大队卫生所房屋简陋,设施也简陋,但它像学校一样,是大队少有的公共场所之一,卫生所里的人也像老师一样,是备受村民羡慕和尊敬的。我的父亲是老师,我的舅舅是赤脚医生,姐姐读到三年级便辍学跟着舅舅行医了,村民爱屋及乌,常常会摸着我的脑袋夸奖我几句,我在卫生所的院子里无忧无虑地玩耍,笑声仿佛回荡在自己的家门口。我清楚记得薄荷味的卫生所清新而整洁,人与人的关系也仿佛这薄荷味,简单而清爽,可如今,我匆忙的城市似乎患了焦虑症,它疲惫的灵魂还守护着几许单纯和天真呢?
是的,我并不想说出这是个抑郁的时代,医院,还是在医院之外的城市,身边的一切似乎都在提醒我,抑郁或被抑郁不仅是某一特定群体的集体症候,还是这个时代的症候。世界卫生组织、世界银行和哈佛大学的一项联合研究表明,抑郁症已成为中国的第二大疾病,其中约有15%的患者死于自杀,高居自杀人群之首。世界卫生组织和哈佛大学公共卫生学院还预测,到年,抑郁症将成为人类死亡和残疾的第二大疾病,全球成年人中患抑郁性障碍者占比将攀升至11.3%。也就是说,十人中至少有一人是抑郁症患者。调查还显示,抑郁症患者主要来自两大人群:一是高收入、高文化、高职位的“三高”阶层,他们“高处不胜寒”,却又向往着更高的高处,仿佛看不到头的攀援者,莫名地失落,莫名地沮丧,城市里的白领一族便是其中的代表。一是低收入、低文化、低职位的“三低”阶层,他们挣扎在生活最底层,仿佛迷途的羔羊,自卑心强烈,挫败感更强烈,城市里的农民工便是这样的典型。这两大人群仿佛城市漂移的两极,他们生存压力大,多疑,敏感,孤独,情绪化,“心宇宙”之“弦”很容易出现锈迹、霉点或裂隙,甚至发生断裂。如果某一天,他们自觉脑子生了锈,便以为自己活在这世上是多余的。轻者或行为缓慢、生活被动,或闭门独居、回避社交,或蓬头垢面、不修边幅;重者则不语、不动、不食,俨然“木僵”;更有甚者,直接爬上楼顶与这个世界挥手告别……
毫无疑问,抑郁是这个时代罹患的一场心灵雾霾,在思维灰暗的穹顶之下,人性被啃噬,人格被撕裂,良知在焦躁不安中遍体鳞伤。四顾周遭,众生不过一堆浮动筹码,生活不过一台搅拌机,清洗复清洗、揉搓复揉搓之后,心理脆弱的人便放任情绪鹅卵石一样,一下一下挤压自己的心口,心痛则在挤压中一点一滴漫延成潮汐。站在风景之外看风景,这世界或许便是一堆纷扬的线条,或笔直或弯曲,或坚硬或柔软,或光滑或粗糙,每个线条上都结着花蕾一样的伤疤,每个伤疤里都藏着骨节一样的暗疾。站在风景之中看风景,这世界或许便是一场繁殖,肉体以交媾的方式叠加,痛苦以传染的方式复制,抑郁以病毒的方式呈现,当夜色来临的时候,我们会看到有人用药物安眠,有人手握酒杯自说自话,有人在黎明前走向观景的悬崖……想到阳台上徘徊复徘徊的身影,想到这身影仿佛在说,抑郁是一种活法,也是一种死法,我的脊背上不仅沁出一层冷汗。
陆在众多艺术门类中,最高级的表达方式莫过于音乐。虽然文学、绘画、书法、舞蹈、戏剧、电影、雕塑、建筑等作品也是思维的产物,但因其呈现方法离不开物的载体,譬如文字、颜料、墨汁、纸张、色彩、形体、线条、光影和钢筋水泥等等,内容或可在宇宙中自由翱翔,形式却很难挣脱四维时空的束缚。音乐则不同。无论创生音乐的乐器,还是传达内容的音符,音乐在形神上都是最接近“弦”的艺术,音乐的世界或许就是一个六维宇宙。中国古代音律讲究五声音阶和十二律吕,五声音阶即为宫、商、角、徵、羽,十二律吕则为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仲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古代音律学说脱胎于《周易》的阴阳五行理论,《周易》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最具大宇宙观的典籍,如果把五音之宫、商、角、徵、羽比之为思维之映射、波动、过滤、判断、存储,把律比之为想象,那么,音律构成的音乐世界俨然一个六维世界,音乐的艺术形态与“心宇宙”的“思维云”竟然高度吻合。行文至此,我突然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无论在现实的四维空间中,还是在六维的“心宇宙”或音乐里,都存在一个看不见的、自由连贯的、流水般不阻断却又无法触摸的维度,这便是时间、想象力和律。换句话说,时间、想象力和律都仿佛“弦”一样的存在,它们在空间中几乎扮演着同等的角色,这难道是偶然的吗?即使回到生物本身,神奇莫名的事也不鲜见,譬如“遗传微粒”去氧核糖核酸(DNA),它的结构也类似“弦”,生命的遗传密码或许也是以“弦”的方式延续的。“弦”是生物的遗传密码,是大脑的“云”储存方式,是音乐的制造和传播路径,音乐因这巧夺天工的“弦”结构,才超越其他艺术形式,高蹈于性灵之上。音乐的特殊表现形式很容易让她切入艺术的本质,与人的心灵世界达成共鸣,或者说,音乐世界和心灵世界仿佛两个天然的平行宇宙。
无疑,音乐是造物主对人类的恩赐,是“弦”世界的另一映像,音乐之弦与思维之“弦”仿佛一对孪生的姊妹花,生来就是妙不可言的情感杀手。在世界音乐史上,赖热?谢赖什或许算不上大师,但肯定是个传奇,他幽灵的一生与他创作的“自杀圣曲”有关,这首曲子叫《忧郁的星期天》,也被译为《黑色的星期天》,据传在二战时期,曾有位匈牙利人因聆听这首曲子而自杀。那是个忧郁的时代,也是个绝望的时代,忧郁和绝望叠加,无疑便是抑郁。抑郁也还罢了,抑郁的方式竟也电脑编程一样,如出一辙,令人惊惧。警方调查发现,在名音乐发烧友自杀的现场,无一不播放着《忧郁的星期天》,或许正是《忧郁的星期天》的黑色音符契合了聆听者的末日情绪,他们才援着“自杀圣曲”的旋律款款走向天堂的。物理学家研究认为,《忧郁的星期天》的低音部分接近于次声波,这种次声波的频率与人体器官的振动频率非常相近,二者一旦产生共振,便具有核辐射般的杀伤力,轻者受伤,重者死亡。心理学家则声称,自杀者选择《忧郁的星期天》走向死亡,源自集体潜意识产生的心理暗示或精神传染,而在我看来,这种大规模的自杀现象更像抑郁者精神崩溃时的集体表演。在这场死亡秀中,《忧郁的星期天》不过扮演了引力的角色,而音乐的六维宇宙与聆听者的六维“心宇宙”在此刻达成的强烈共振,才是自杀者走向绝望的根源所在。其实,《忧郁的星期天》是赖热?谢赖什写给自杀女友的“魔鬼的情书”,是一支祭奠亡友的爱情圣曲,可在那个黑色的年代,它却鬼使神差为聆听者最后的精神寄托,成为祭奠二战的追魂曲。赖热?谢赖什最后也因抑郁而自杀,这似乎是一种宿命,而《忧郁的星期天》则不过打开宿命的魔盒。
抑郁是一种病,是一种末日情结,而在末日黄昏里,慵懒的忧郁却是一种美。在艺术家的眼中,忧郁是让人怦然心动的景象之一,或因如此,在这个世界上,艺术家是最亲近忧郁,又最容易患上忧郁症或抑郁症的一个族群。
贾丝汀长达8分钟的、几乎凝固的眼神和眼神中几乎死寂的世界让我恐惧:“郁星”撞向地球的那一刻,末日终于来临,地球上的万物渐次在静谧中陷落,陷落,陷落……越无声,越缓慢,越窒息。《末日惊悚》是我看到的节奏最为缓慢的影片之一,也是场景和人物关系最为简单的影片之一。时间凝滞,世上的一切突然慢了下来,忧郁或不忧郁的人都在等待“郁星”撞向地球的最后时刻来临。简单的,惊悚的,也是末日的,这是人类最古老的情结,也是忧郁者最后的狂欢,仿佛贾丝汀盛大的婚礼。一切都是隐喻,置身末日意向的丛林当中,无论个体,还是族群,无论有生命的,还是无生命的,都在不知不觉中陷落到恐惧的泥潭里,难以自拔。这不禁让我想起我们的近邻。我不想在这里谈论政治或主义,谈论历史或恩怨,但作为一个岛国,我们的近邻仿佛一颗“郁星”,末日情结与生俱来且代代传承,正是这末日情结催迫他们冲出岛国到世界各地去冒险,又是这末日情结,让他们至今不愿为70年前犯下的罪恶道歉。有良知的人常常会感到困惑:忏悔真的那么难吗?可于一座岛国而言,它显然比自戕还难,因为它是忧郁、甚至抑郁的。
但《末日惊悚》的导演并非忧郁的高仓健,而是一个曾患上严重抑郁症和心理恐惧症的家伙,他的名字叫拉斯·冯·提尔。拉斯·冯·提尔是丹麦人,素以“惊世骇俗”著称,喜欢用放大镜式手法窥探人物心理和情绪,擅长用手持摄影捕捉人间磨难和痛苦,偏好用长镜头呈现人物极端心理状态。拉斯·冯·提尔近乎自虐的风格或与他曾是抑郁症患者有关,在《末日惊悚》中,他也是以几乎静止的长镜头来呈现忧郁症和世界末日的。
《惊悚末日》的原文片名为“Melancholia”,意指“忧郁症”。也有人把片中的“郁星”直截了当地译为“忧郁症”,似乎“忧郁症”就是悬在人类头顶的一颗末日之星。
瑞典病理学家福尔克·汉申曾说过:“人类的历史即是疾病的历史”,其实,这句话仅说对一半。福尔克·汉申显然只北京看白癜风哪里医院效果好北京看白癜风哪里医院效果最好